东宫

第一章_21


    我像只秤砣一般,摇摇摆摆,一直往下沉去??沉去??
   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仿佛已经很多年后,又仿佛只是一梦初
    醒,胸口的压痛让我忍不住张开嘴,“哇”地吐出一摊清水。
    我到底喝了多少水啊??吐得我都精疲力竭了。
    我把一肚子的水吐得差不多了,这才昏昏沉沉躺在那里,刺
    眼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睛,我用尽力气偏过头,看到脸畔是一
    堆枯草,然后我用尽力气换了个方向,看到脸畔是一堆土石。
    刺客的袍角就在不远处,哎,原来白淹了一场,还是没死,
    还是刺客,还是生不如死地被刺客挟制着。
    我实在没力气,一说话嘴里就往外头汩汩地冒清水,我有气
    无力地说:“要杀要剐??”
    刺客没有搭腔,而是用剑鞘拨了拨我的脑袋,我头一歪就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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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续吐清水??吐啊吐啊??我简直吐出了一条小溪??
    我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昏然地睡过去了。
    梦里似乎是在东宫,我与李承鄞吵架。他护着他的赵良娣,
    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。他说:“你以为我稀罕你救父皇么?别
    以为这样我就欠了你的人情!”我被他气得吐血,我说我才不要
    你欠我什么人情呢,不过是一剑还一剑,上次你在刺客前救了
    我,这次我还给你罢了。我嘴上这样说着,心里却十分难过,竟
    然流下泪来。我流泪不愿让他瞧见,所以伏在熏笼上,那熏笼真
    热啊,我只伏在那里一会儿,就觉得皮肉筋骨都是灼痛,痛得我
    十分难受。
    我抬了抬眼皮子,眼睛似乎是肿了,可是脸上真热,身
    上倒冷起来,一阵凉似一阵,冷得我牙齿格格作响。是下雪了
    么?我问阿渡,阿渡去牵我的小红马,阿爹不在,我们正好悄
    悄溜出去骑马。雪地里跑马可好玩了,冻得鼻尖红红的,沙丘
    上不断地有雪花落下来,芨芨草的根像是阿爹的胡子,弯弯
    曲曲有黑有白??阿爹知道我跑到雪地里撒野,一定又会骂我
    了??
    李承鄞没有见过我的小红马,不知道它跑得有多快??为什
    么我总是想起李承鄞呢,他对我又不好??我心里觉得酸酸的,
    不,他也不算对我不好,只是我希望他眼里唯一的人就是我??
    但他偏偏有了赵良娣??李承鄞折断了那支箭,我想起他最后仓
    促地叫了我一声,他叫:“小枫??”如果我没办法活着回去,
    他一定也会有点伤心吧??就不知道他会伤心多久??
    我用尽力气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不是在河边草窠里了,而
    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,外头有月光疏疏地漏进来,照得屋子
    里也不算太黑,今天应该是上元节了啊??十里灯华,九重城
    阙,八方烟花,七星宝塔,六坊不禁,五寺鸣钟,四门高启,三山同乐,双往双归,一派太平??应该是多繁华多热闹的上
    元节啊??现在这热闹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??我盼了一
    年的上元灯节,结果这热闹都没有赶上??我全身发冷,不断
    地打着寒战,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裹着一袭皮裘。虽然这皮子
    只是寻常羊皮,但是绒毛纤弯,应该极保暖,只是我终于知道
    自己是在发烧,那皮裘之外还盖着一床锦被,但我仍旧不停地
    打着寒战。
    我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,这屋子里堆满了箱笼,倒似是一间
    仓房。那个刺客就坐在不远处,看我缓缓地醒过来,他不声不响
    地将一只碗搁在我手边。我碰到了那只碗,竟然是烫的。
    “姜汤。”
    他的声音还是那种怪腔调,我虚脱无力,根本连说话都像蚊
    子哼哼:“我??”
    我拿不起那只碗。
    我就害过一回病,那次病把我折腾得死去活来,现在我终于
    又害了一次病,平常不病就是要不得,一病竟然就这样。我试了
    两次,都手腕发酸,端不起那碗。
    我都没指望,也懒得去想刺客为什么还给我弄了碗姜汤,这
    里又是哪里。可是总比河边暖和,这屋子虽然到处堆满了东西,
    但毕竟是室内,比风寒水湍的河边,何止暖和十倍。
    刺客走过来端起那碗姜汤,将我微微扶起,我喉头剧痛,也
    顾不了这许多了,一手扶着碗,大口大口吞咽着姜汤。汤汁极其
    辛辣,当然非常难喝,可是喝下去后整个人血脉似乎都开始重新
    流动,我突然呛住了。
    我咳得面红耳赤,本来扶着碗的手也拿捏不住似的,不断地
    抖动。那刺客见我如此,便用一只手端着碗,另一只手在我背上
    拍了拍,我慢慢地缓了一口气,突然一伸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
    势,扯下了他脸上蒙的布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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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本来以他的身手,只要闪避就可以避开去的,可是他若是闪
    避,势必得放手,而他一放手,我的后脑勺就会磕在箱子上。我
    原本是想他必然闪避,然后我就可以打碎瓷碗,说不定趁乱可以
    藏起一片碎瓷,以防万一。没想到他竟然没有放手闪避,更让我
   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,布巾扯掉后的那张脸。
    我呆呆地瞧着他,月光皎洁,虽然隔着窗子透进来,但我仍
    旧认识他。
    顾剑!
    怎么会是他?
    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,我问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他并没有回答我,而是慢慢放下那只碗。
    我又问了一遍:“为什么?”
    为什么会是他?为什么他要去挟持陛下?为什么他不惜杀了
    那么多人?为什么他要掳来我?为什么?这一切是为什么?
    我真是傻到了极点,天下有这样的武功的人会有几个?我
    怎么就没有想到,以刺客那样诡异的身手,天下会有几个这样的
    人?
    我还傻乎乎地射出鸣镝,盼着顾剑来救我。
    阿渡生死不明,顾剑是我最后的希望,我还盼着他能来救
    我。
    为什么?
    他淡淡地说:“不为什么。”
    “你杀了那么多人!”我怒不可遏,“你到底是想要做什
    么?为什么要挟持陛下?”
    顾剑站起来,窗子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肩上,他的
    声调还是那样淡淡的:“我想杀便杀,你如果觉得不忿,我也没
    有什么好说的。”
    “你把阿渡怎么样了?”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,“你若是敢对阿渡不利,我一定杀了你替她报仇。”
    顾剑道:“我没杀阿渡,信与不信随便你。”
    我暂且松了口气,放软了声调,说道:“那么你放我回去
    吧,我保证不对人说起,只作是我自己逃脱的。”
    顾剑忽然对我笑了笑:“小枫,为什么?”
    我莫名其妙:“什么为什么?”
    “为什么你待李承鄞那么好?他到底有什么好的?他??他
    从来就是利用你。尤其现在他娶了一个女人又一个女人,你常常
    被那些女人欺负,连他也欺负你,将来他当了皇帝,会有更多的
    女人,会有更多的人欺负你。你为什么待李承鄞那么好?难道就
    是因为西凉,你就牺牲掉自己一辈子的幸福,守在那冷冷清清的
    深宫里?”
    我怔了怔,说道:“西凉是西凉,可是我已经嫁给他了,再
    说他对我也不算太差??”
    “他怎么对你不差?他从前一直就是利用你。你知道他在想
    什么吗?你知道他在算计什么吗?小枫,你斗不赢,你斗不赢那
    些女人,更斗不赢李承鄞。现在他们对西凉还略有顾忌,将来一
    旦西凉对中原不再有用处,你根本就斗不赢。”
    我叹了口气,说道:“我是没那么多心眼儿,可是李承鄞是
    我的丈夫,我总不能背弃我的丈夫。”
    顾剑冷笑:“那如果是李承鄞背弃你呢?”
    我打了个寒噤,说:“不会的。”
    第一次遇上刺客,他推开我;第二次在鸣玉坊,他拦在我前
    头。每次他都将危险留给自己,李承鄞不会背弃我的。
    顾剑冷笑道:“在天下面前,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——一个
    人如果要当皇帝,免不了心硬血冷。别的不说,我把你掳到这里
    来,你指望李承鄞会来救你么?你以为他会急着来救你么?可今
    天是上元,金吾禁驰,百姓观灯。为了粉饰太平,上京城里仍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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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九门洞开,不禁出入。你算什么——你都不值得李家父子不顾这
    上元节??他们还在承天门上与民同乐,哪顾得了你生死未卜。
    我若是真刺客,就一刀杀了你,然后趁夜出京,远走高飞??再
    过十天八天,羽林军搜到这里,翻出你的尸体,李承鄞亦不过假
    惺惺哭两声,就把他的什么赵良娣立为太子妃,谁会记得你,你
    还指望他记得你?”
    我低着头,并不说话。
    顾剑拉起我的手:“走吧,小枫,跟我走吧。我们一起离开
    这里,远离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,我们到关外去,一起放马、牧
    羊??”
    我挣脱了他的手,说道:“不管李承鄞对我好不好,这是我
    自己选的路,也是阿爹替西凉选的路,我不能半道逃走,西凉也
    不能??”我看着他,“你让我走吧。”
    顾剑静静地瞧着我,过了好一会儿,才断然道:“不
    行。”
    我觉得沮丧极了,也累极了,本来我就在发烧,喉咙里像有
    一团火似的。现在说了这么多的话,我觉得更难过了,全身酥软
    无力,连呼吸都似乎带着一种灼痛。我用手抚着自己的喉咙,然
    后慢慢地退回箱子边去,有气无力地倚在那里。
    他本来还想对我说什么,但见我这个样子,似乎有些心有不
    忍,于是将话又忍回去,只问我:“你想不想吃什么?”
    我摇了摇头。
    他却不泄气,又问:“问月楼的鸳鸯炙,我买来给你吃,好
    不好?”
    我本来摇了摇头,忽然又点了点头。
    他替我将被子掖得严实些,然后说道:“那你先睡一会儿
    吧。”
    我阖上眼睛,沉沉睡去。